彭鸽子:穿猩红筒裙的姑娘

翱皓谈文化 2023-03-19 13:24:04

文 \ 彭鸽子

  我们的客车从峡谷里缓缓驶出,越过一座被刀耕火种的边民烧得光秃秃的山,一阵带有素馨花香气的凉风扑了过来,被颠簸得昏沉沉的我,突然觉得凉爽、清醒了。

  我把头伸出车窗外贪婪地吸着这沁人心脾的浓香。

  这时候,我们已驶进一块与那边的山、那边的峡谷完全不同的平坦坝子。青绿的稻谷已开始抽穗;竹林、棕榈树、芒果树、菩提树、大青树下,有许多衣裙鲜艳的傣族妇女在轻盈地走动。西斜的太阳在她们高高的发髻上、衣裙上,镀上了一层闪亮的金光,一个个是那么妩媚。

  我想起了来过这里的朋友对我说过:“边境上有些善于走私的傣族妇女的花筒裙可是个百货仓库,抖一抖就能拿出录音磁带、香水、衣料、手表、尼龙伞、尼龙蚊帐……能诱惑得你把身上所带的钱统统花光。”一个傣族少女打着杏黄色尼龙小伞从公路边走过;这伞把这姑娘衬托得更迷人。也是从边界那边买过来的吗?如有可能,我也买几把回去送人。

  我们的汽车到达边境小镇时,西边的天尽头只剩下薄薄的几片紫红色浮云,天快黑了。

  连续三天的长途旅行,使我非常疲劳,想尽快找一个地方住下:可是今晚外来的旅客很多,县招待所、国营旅社早已挤得满满的,我只好去找那些住宿条件较差的旅馆。走进街尾一家旅馆,问清可以住宿时,我立即掏出证件和钱给服务台的值班员,请她给我安排一个房间。

  这是个皮肤白嫩、长着一双凤眼的姑娘,她低垂着眼皮看也不看我的证件,接过钱只是轻声问了句:“住几天?”

  “三天。”我说。

  她利索地撕下三张住宿票放到柜台上,又去接待我后面的旅客。我拿着住宿票退往旁边,心想,这个旅馆可真是够方便,看来什么人都可以来住。

  我住的房间在三楼。我刚踏上二楼,后边突然传来轻快而又急促的脚步声,只见一条猩红色筒裙在我眼前一晃,一个苗条身影越过我,蹿上了通往三楼的楼梯。“啪”,一包东西掉在我脚下,我刚拾起来,后面又喊又笑地跑上三四个穿花筒裙,手里拿着吃剩的西瓜皮的傣族姑娘,撞得我急忙往旁边闪。等她们走过了,我才捏紧捡来的小包往上走。这群顽皮的姑娘在305号房门抓住了那个穿猩红筒裙的姑娘,用西瓜皮往她头上扣,一边笑,一边叫,嘻嘻哈哈地乱成了一团。我举起手里那包东西,大声问:“你们哪个的东西掉了?”一个穿绿筒裙,在这群少女中显得稍胖的姑娘朝我瞥了一眼,似乎有点恼怒我这陌生人怎么也来凑热闹。但是,一见到我手里拿的东西立即惊讶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喊声,像是呼叫谁的名字。

  那穿着猩红筒裙的姑娘,由于兴奋和奔跑而红得像涂过胭脂一样的脸庞,突然变得苍白。她挣开那些拉着她玩的姑娘,旋风般朝我扑过来,话也不说,一把夺过我手里的东西,往怀里一塞就冲进了房间。那些姑娘也你推我搡地拥了进去,然后“砰”地一声把门紧紧关上。

  她们那样慌乱,连一句“谢谢”也不说,是忘了?还是不会说?我也懒得再去答理她们,只叹了口气:唉!这边远地方呀!

  我住的房间正好在那群姑娘们的隔壁。屋里有三张床。我在靠门边的床前卸下沉重的挎包,拿出毛巾、香皂,下楼洗了个脸便上街去找吃的。

  天完全黑了。夜空低矮,没有星月,浓黑的乌云一团团从西边簇拥而来,田里的青蛙一声又一声叫得烦人,看样子是要下雨了。街道两旁的路灯,像萤火虫般暗淡。有的段落,街灯熄了,地面也像天空一样漆黑,一不小心就会踩进那积满了水的坑凹里。

  约走了半里路,我闻到了辣椒炒肉的香味,逗得我这个饥肠辘辘的人肠胃翻腾。这是一家竹篱茅草屋顶的简陋小饭馆。饭馆外边聚集着一大群做买卖的男女,有的站着,有的来回走动,她们身上散发着辛辣的烟草味、廉价的香水味。

  那些妇女见来了陌生人,就像一群飞蛾似地扑过来兜售衣衫、小物件。我闪开她们迅速穿过人群走进饭馆。店里明亮多了,顾客也不少。我很庆幸这么晚还能买到吃食。那个系了一条玫瑰色围裙的胖厨娘真利索,跑堂的小伙计一吆喝,她就把切好的菜端上来了。

  我大口嚼着又辣又咸的菜和煮得过硬的米饭,真像个饿了几天的人,加上我风尘仆仆的装束,都表明我是一个从内地来的远客。几个在饭桌间穿出穿进做生意的人,向我围过来,像变魔术一样,一会儿从身上拿出一块衣料,一会儿又拿出一块手表……刚才在旅馆里嬉闹的那群姑娘也夹杂在她们当中,争着问我要哪些东西?那浓郁的香水和脂粉味熏得我吃菜也不香了。一个趿着拖鞋的小伙子也不管我愿不愿意,从身上脱下一件咖啡色西装给我披上,然后退后一步上下打量几眼,跷起大拇指说:“你穿了正合适。买了吧?价钱便宜,只要你二十元钱。”

  那令穿绿筒裙的胖姑娘,也掏出一块手表贴到我耳朵上:“听听,瑞士名牌山度士,你买了吧?比昆明卖的便宜一百多元呢!”

  我被他们缠得昏头胀脑,也忘了来这边地前有人对我的劝告:边地的走私货不能买,小心吃亏儿、犯纪律。如今,在灯光下我只看到红红绿绿的洋货,还有一张张迷人的笑脸……我心动了,又不知买什么好。我放下筷子,想把她们手里的东西看个仔细,却觉得眼前一闪,碰上了两道焦灼的眼神。我惊了一下,这是谁!海关缉私人员吗?可是那高高的发髻,那紧身衣衫下曲线突出的软身子,却是个地道的傣族姑娘呢!她那双黑葡萄似的明亮眼睛,为什么这样逼视我呢?我惶惑地低下头,当那穿绿筒裙的胖姑娘又一次凑过来缠着我,硬要把手表往我怀里塞的时候,我又看见那个姑娘向我眨动眼睛,她那黑得发亮的眸子像两颗闪动的星星。我突然想起来了,这不是那个拿回了丢失东西,也不向我道谢的野姑娘么?啊,那猩红色筒裙好美丽:她这样连连向我示意是为了什么?尽管饭馆里光线不太明亮,她的眼睛却像两颗闪亮的信号弹,使我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,搅得我心慌意乱。我匆忙甩下小伙子给我披上的西装,向那些围住我卖东西的人摇着手说:“不要!我什么都不买。”饭也没吃完就冲了出去。

  我这慌乱、胆怯的举动引起了饭馆里一阵讪笑。

  外边很黑,我走得很慌,尽管黑云布满了夜空,却觉得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我眼前时隐时现。我停下脚步,想看得清楚一些,它似乎又和黑云搅成一团,消失了。

  回到旅馆里,同屋的人还没回来,我躺上床想静一静,好好想想这个姑娘为什么盯着我,向我眨动眼睛,可是旅馆里乱糟糟的,走廊上人来人往,沉重的脚步声,开门关门的声音不断传来。过了一会儿,房门打开了,两个穿得很讲究的小伙子抱着东西进来了。我不愿和他们说话,就侧转身子装睡着了。过了一会儿,隔壁有个傣族姑娘在唱歌,她用的是傣语,我一句也听不懂,不过唱歌人的嗓子很甜润,每一段的开始和煞尾,都会引得一群男女轻轻和着,我闭着眼静静地听着,觉得身子似乎在轻轻浮起,飘进了竹林,飞到了那闪着金红渔火的江边……突然窗外电闪雷鸣,沙沙地下起了雨,歌声停止了,我也安稳地睡了过去。

  快天亮时,雨停了。同屋的两个小伙子还在响着呼噜。我出了旅社到江边去拍照。下了半夜的雨,泥沙路面松软湿润;江面上白雾蒙蒙,摆渡的小船已忙碌地在河上来去。雾太浓了,小船要撑到岸边才能看清船上的人是男还是女。

  我沿着沙滩慢慢走着,欣赏大雾迷江的景色,不时拍下一两张江景。过了七点钟,江边上更热闹了,挑水、洗菜、洗衣服的傣族妇女越来越多。云层中射出几缕强烈的阳光,乳白色的雾在变稀变淡一丝丝消失;我又看见了那猩红色筒裙的姑娘,她坐在一条泊在岸边的小独木舟上,两脚伸进水里,出神地向我这边眺望。我急忙朝她走去,想问问她,昨天在饭馆里她为什么那样盯着我,当我快走近她时,她却提起筒裙跳离小船,飞快地踩着浅浅的江水上了岸,像一片红霞似的飞进了那丛竹林。一眨眼就已无影无踪,只是在湿润的沙土上留下一串匀称小巧的脚印。

  我又在江边拍了几张照片,才回到旅馆。我的房门虚掩着,那伙姑娘都挤在房间里,正在床上摆出呢料、手表、衣裤让那两个小伙子挑选。她们见我进来,又把那些东西向我抖动,劝我买。那胖姑娘挤到我前面,脱下手腕上的表,嗲声嗲气地说:“宰龙(阿哥),这么好的表,你昨天怎么不买?我特意留给你的呀!”

  几个姑娘轰地一下笑起来,“宰龙!她是对你一片好心呀!”

  胖姑娘的脸却不红,只横了那些姑娘一眼:“莫乱说,我们在谈生意。”然后又把一件衣服往我手里一塞。衣服颜色是我喜欢的银灰色。我问她要多少钱?她用白胖的小手比划着说:“十五块。”我心想,再和她讲讲价也许还会便宜些。就说;“太贵了。”“贵?”她指着那个小伙子,“那件衣服,我才赚了他一块钱。我们是小本生意,薄利多销。”

  她神情认真,使你觉得她确实只想赚几个小钱,那份小钱,那份殷勤使我心动了。一边摸弄着衣料,一边在想,从昨晚起,走到哪都会遇到她们,为了赚几个小钱这样四处奔走,确实够辛苦!我不由想起那个穿猩红筒裙的姑娘,她那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真迷人,她怎么还没回来呢?我不再和她们讲价钱,把衣服抓在手里表示我已决定要买了,然后问:“昨天晚上是你们唱歌吗?真好听。”

  “是依娜。”

  “哪个依娜?”我打量着屋里的姑娘们。

  “哈哈,你不认得她?她的歌就是唱给你听的呢!好小伙子!”穿绿筒裙的姑娘风趣地笑道。

  人家说傣族姑娘多情,真是不假。我装出严肃的神色:“不要乱说,依娜是哪个?”

  “昨天你把一包钱还给她,她喜欢你了呢!”姑娘们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。

  她们不说,我还不知道昨天拾到的是一包钱呢!急忙又问:“她也做生意?”

  胖姑娘微笑地抿起嘴,摇晃着她手腕上的手表说:“和我们在一起的人哪有不做生意的。这表……”她的话突然中断了,眼睛瞧着门那边。

  依娜正斜靠在门边望着我们,离得这么近。我和这群傣族姑娘已有了一两次交往,也就大胆地去看她。她大约有十八九岁,两耳坠着亮闪闪的耳环,乌黑的发髻下那张白嫩的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,由于肤色太白,小巧的嘴唇显得特别鲜红;腰身那么细,一条银色腰带紧紧束在猩红色筒裙上。这几天我看见许多年轻姑娘都是不系腰带的。依娜这样,是为了显示她那美丽的腰身吧?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,神情端庄,好像她的筒裙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抖开,更不会藏有走私的货物。她那黑葡萄样的眼睛射出一股埋怨神情,似乎在责怪她的女伴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卖东西。胖姑娘一见了她,也似乎想起了什么,一把从我手上抢回衣服,大声说:“不买就算了。”收起东西拉着那些姑娘走了。

 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傣族少妇,抖出几件揉得皱皱的衣服问我想买哪件?我再也没有买的情绪了,故意说:“这些衣服我不喜欢,你们的手表是假的吧?听说常有人上当。”

  我这样说,她们也不生气,只把薄薄的嘴唇一撅:“我们不是那种人,一分钱一分货,哪个会骗你。你觉得这几件衣服不合意,明天我再给你带几件喜欢的过来。你喜欢什么颜色?”

  我急于打发她们走,顺口说了种颜色。两个小伙子又追出去和两个少妇低声说了一阵话。看来他们带的钱不少,想买很多东西。这个下午,我觉得依娜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,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。搞摄影的人,最能从人的眼神观察出是悲、是喜、是善、是恶,可是我却没法猜出她怎么老盯着我?

  这天下午,旅馆里像鸟儿出巢那样,叽叽喳喳吵个不停。停在楼下的手扶拖拉机,装满人一趟又一趟来回于江边。这些人都是去缅甸那边赶街子的。这边境上实行小额贸易以来,边民来往过境很方便。

  太阳偏西后,旅馆内外安静下来。我从三楼下到一楼也没有碰上个人,连总服务台的姑娘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。街上行人也少,那家用竹篱笆搭起的小饭馆,只有三四个外地来的人在吃饭。坐在竹椅上聊天的几个服务员全都站起来招呼,唯恐我会走掉。我又要了和昨天一样的饭菜,细嚼慢咽地品味着。今天没人打搅,我才算吃出这饭菜的味道。肚子一饱,精神也就来了,我信步走着逛街。这边地小镇的黄昏真是美丽,天边紫的云、银灰色的云,你挤我,我推你地滚来滚去,唯恐被黑夜吞没。街上行人很少,只是在岔路口上暗淡的路灯下有几个卖豆粉、米线、咖啡、甜食的小摊。我见那些摆摊人向我后面的行人用傣语打招呼;我猜想后面这个人一定是本地人,才会和这些人熟悉。我把主要街道逛了一遍,便返回旅馆,许多房间都一片漆黑,大门内的走廊却灯火明亮。我刚从昏暗的街上进来,眼睛有些不适应,在服务台前微闭起眼睛站立了一会儿,忽然一个人从我后面快步穿过门厅。我从那条猩红色的筒裙认出了依娜。奇怪,她怎么没有和那些姑娘到江那边去呢?我很想和她说几句话。她却扭动细细的腰肢加快步子上了楼梯。我不敢再去追她,但心里却有一种难以明了的惆怅……

  两个小伙子今天回来得早,已经睡下了;虽然旅馆特别宁静,我却好长时间没睡着。

  傣语把这里叫作“多雾的地方”。雾确实很多。早晨,大雾弥天,几步以外就分不清哪里是屋,哪里是树,哪里是街口,哪里是人。这时候,鸟儿、赶马帮的人、拖拉机、汽车都加大嗓门用力吼叫,害怕互相撞着。太阳用力地透过雾层注射入金黄色亮光,用了半个上午,才逐渐把雾灼化,竹楼、树林、行人,才显出自己的清晰面貌和红的、绿的、白的、黄的本色。

  这两天,我的工作办得差不多了,准备再拍摄一组傣族风情照片。我昨天闲逛时,有处地方的树特别稠密浓绿,竹子特别修长秀丽,花开得多而红艳。我买了几个面包当干粮,便爬上一辆过路的手扶拖拉机去那寨子。整整一天我都围绕着那些棕树、贝叶树、芭蕉林、不知名的花、藏在竹丛中的弯弯小溪和傣家竹楼转来转去,拍了一卷又一卷照片。太阳偏西时,我才背着沉重的照相器材,移动累得酸痛的脚,一瘸一拐地回到旅馆。

  这时候,去江那边赶集的人也回来了,他们卖掉从这边带去的货物,贩回那边的东西。旅馆里人进人出,很是热闹。洗漱间挤满了冲凉的傣族男女。他们是这样地爱水,水把他们的肌肤冲洗得洁净、光泽。

  我擦了把脸,把相机放好,便上街去吃饭,还想在临走前买点外国货。

  夕阳在西边疲惫地浮动,几朵雪白的云被镀上了一层桔红色,江上凉风吹来,暑气在慢慢消散。那个用竹篱笆搭起的饭馆前又聚满了人,老远就能听到叫卖的声音。这可是我来到小镇以来最热闹的一天,也许是依娜的猩红色筒裙太耀眼了吧!我一走进人群便看见了她,她正笑眯眯地和卖东西的男女们说话,一见我走过来,她的笑容立刻消失了,突然变得那样忧虑不安,我真不明白,我在哪件事上惊忧了她,怎么一见了我,就这么紧张?但我想了想,我和她非亲非故,何必过多地为她的举动伤神,就转过身子问一个正在卖衣料的姑娘:“多少钱一块?”姑娘撅撅嘴:“你不买就别问。”身子一扭走开了。

  边地做生意的傣族姑娘,个个都是和蔼可亲笑得迷人,哪会这样气冲冲地待人?我又去问另一个拿着一床天蓝色尼龙蚊帐的姑娘:“多少钱?”

  她抬起头向我背后扫了一眼,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,立即把蚊帐紧紧抱在胸前,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开了,好像我会抢她的东西似的。

  我在卖东西的人丛中挤来挤去,虽然看中了一些东西,却没有一个人肯卖给我,好像我是个传染病患者一样,我纳闷地回头一看,这下可把我气坏了,只见依娜正伸出那纤细手指,向那些人指点,示意别和我接近,气得我冲到她面前,粗声大气地问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

  她扭过身去没有作声。

  我正想骂她一句:你捣什么鬼?管起我的事来了。话没出口,那个穿绿筒裙的胖姑娘已一阵风似地冲到我面前,气呼呼地训斥我:“你凶什么?怎么这样不识好歹……”

  依娜却转过身来一把拉住胖姑娘,示意别再说下去。我惊异地望着她那充满了真诚神情的明亮大眼睛,心想,这姑娘好古怪啊!

  她们走开了,我也困惑地移动脚步离开了这群人。

  我在江边茫然地走着,月光下河水静静地流着,我心里老是想着这个穿猩红色筒裙的奇怪姑娘,她为什么老钉我的梢。

  走累了,头也想昏了,才回到旅馆里。一推开房门,只见两个小伙子正在收拾摊在床上的尼龙蚊帐、衣料、手表、咖啡,还问我:“你到哪里去了?那两个女人带了许多东西来卖,你不是要米色西装吗?她们也带了,等了你好久,她们才走!”

  我真羡慕他们买了那么多洋货,尼龙蚊帐的颜色很鲜艳,手表这么便宜……

  他们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,为了把东西装好,几乎把全身的气力都使了出来,一个按,一个塞,才算把最后一件西装上衣装进已经胀鼓鼓的旅行包里。然后两个人就凑在桌子前抖开钱包,计算着到哪里只能住两元钱的店、吃几角钱的面条。算来算去还准备在路上饿一顿肚子才能回到昆明。

  我懒懒地躺在床上。月亮很好,透过窗玻璃把屋里照得很明亮,旅馆里的歌声、说笑声、叫骂声吵得我睡不着,还有那个古怪的依娜的黑眼睛和猩红色筒裙老在我眼前晃动……

 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,只觉得睡得正香时,一阵很响的关门声震醒了我,天大亮了,那两个小伙子的床已空空无人。我“霍”地跳下床,披上衣服,抓起提包急奔出房间门,多险啊!只差半个小时就要开车了。我一边扣衣服一边往楼下跑,和一个穿紫花筒裙的姑娘撞了个满怀,把她抱着的尼龙蚊帐、布料、衣物等弄得撒了一地。我帮她捡起掉在脚边的黄色尼龙蚊帐,抱歉地说:“对不起,把你漂亮的蚊帐弄脏了。”

  姑娘一点也不生气,反而甜甜地笑着:“你喜欢吗?卖给你。”

  这可是最后买东西的一个机会,可我又怕买东西耽误了赶车,就说:“你如愿意,就送到客车站来。”我又指着地上的衣物说,“这些也一起拿来。”我边说边拚命跑往客车站。还好,车前还有几个人顺序等待验票上车,我正站定喘气,那个穿紫花筒裙的姑娘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,她把我拉到一个墙角下,从怀里拿出手表,抖开花筒裙拿出尼龙蚊帐、布料、衣服、化妆品递给我。我见周围没人,又还有几分钟才开车,就大胆地和她讲价钱。她要了个价,我还了个价,她同意卖了。当我正要掏钱把这些东西买下来时,突然一团猩红色和一团绿色云彩拥到面前,一边一个拖着这个姑娘就跑,这个穿紫花筒裙姑娘一时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,急得用傣语依哩哇啦乱叫。我才看出来又是依娜和那个胖姑娘,想追上去问个明白,这时喇叭急促地响着,要开车了,我不得不回到车上,司机不耐烦地瞪我一眼,像是有意给我难堪,我还没坐下,他就一脚踩大油门,车子往前一冲,险些使我摔倒,逗得全车人哈哈大笑。客车从公路边那丛开得正艳的夹竹桃前驶过时,我看见胖姑娘正搂着穿紫花筒裙的姑娘说什么,那姑娘笑得如一只闪动的花蝴蝶似的直点头,依娜用美丽的黑葡萄眼睛深情地望着我,抬起手臂想向我告别。可是我满肚子气,理也不想理她……

  早晨的大雾遮满了山谷,横在公路上,远近都是一片白蒙蒙。雾绕着树梢和山峦轻袅地飘浮,弄不清它是显示它雪白轻袅的柔姿,还是要把鸟、兽、人弄得迷失方向,跌下深渊去?司机打开防雾灯,小心地操纵着方向盘,缓缓地走了几十公里,在一座大桥前停下。我这才想起来在这里不仅要检查出入边境的通行证,还要检查行李。这次检查,我是全车最顺利的一个,仅只一分钟,检查人员就带着满意的笑容让我回到车上;和我同屋的那两个小伙子是最后哭丧着脸上车的,他们买的东西都没有上过税,全被海关没收了,每人只拿着一张收条和一只空提包,司机幸灾乐祸地长长按了声喇叭,驶过那些堆在路边的录音带、尼龙蚊帐、衣料、折叠伞……平稳地过了桥。一个侥幸逃脱检查的旅客,拿出了一只手表来看,愤愤地大叫:“停了,是假的!”他的不幸,也没有人同情;这些假货和被没收了东西的乘客,全像挨了闷棍似的苦着脸一声不吭。只有我的心情安定、平稳。

  雾散了,绿的树、红的花、清澈的流水,一切都这样艳丽、逗人喜爱,不过我更爱那雾气散去后挂在深绿色树叶上的水珠,它犹如依娜那黑葡萄般的眼睛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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